消失的家屬大院
當年公安大院的大人與孩子們
我很小的時生活在忻縣公置療養(yǎng)院的大院里,病房和家屬們就在一個院,院子后面是大片的桃杏樹和自己種的菜地,澆地時大門內(nèi)的西北角有口水井,水井東邊就是現(xiàn)在市委東墻。水井不像老百姓的轆轤井,是用電動機帶著粗鐵鏈往上引水,澆地時鏈子會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當然也是深井,大人們從來不讓我們到井邊。引上來的水順著小水渠一直流向后院的園子,我們都在水渠邊玩水玩泥巴。
長大后隨母親生活在公安家屬大院,公安家屬大院和機關(guān)只是前后院之分,我們隨時可以到機關(guān)提開水、打飯,好多年上街出行都是走機關(guān)。正月十五看紅火時,家屬們還能到機關(guān)臨街的樓上的辦公室里,大人小孩擠在窗口,窗里窗外花團錦簇,好不熱鬧。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單元樓里冷冰冰的,進個普通小區(qū)也得和保安說好話。
過去的大院有一個共同點,整齊的平房全是本單位家屬,單身不給分房,什么時候結(jié)了婚什么時候就有希望分到房子,工資不用攢來買房,更不用還貸款,住房沒有壓力,只要努力工作,論資排輩總會有的,但是你要調(diào)離,房子就得讓出來,不允許一戶占用多套房,也沒有人多貪多占,盡管那時一家子大人小孩都住在一起,調(diào)走或者分到新房自然就全搬走了。雖然擁擠,吃飯、睡覺、上班下班、上學(xué)下學(xué),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大人孩子們總讓院子里生龍活虎、熱氣騰騰,一片歡樂。
大院里不管有多少戶人家也是共用一個水管,每到下班時間,水管邊會圍著很多人提水、洗菜,特別是到了禮拜天,水管子周圍擺滿大盆小盆,里面堆著要洗的衣物。過去有一種大生鐵盆,洗衣服時就放一個木頭搓板,夏天的時候就會在水管邊坐著小板凳拆洗棉衣被褥什么的,小姑娘們總是端個小洗臉盆,嫌那大鐵盆不雅觀。
大院里最重要的共用設(shè)施是廁所,好在一般都分男女,也就是在入口的擋風(fēng)墻或破爛的門上用白粉刷兩個“男”“女”大字,簡單實用,一目了然。廁所邊最常見的一種現(xiàn)象就是女人們?nèi)鐜昂驁觥?,幾個女人停在廁所邊拉家常,年紀大點的婦女有的手扶著衣襟跺著腳時刻準備沖鋒上陣,有的手握一大團報紙隔著廁所墻問候里面的人“吃了沒”“不早啦,該做飯了吧”之類的瑣碎事。當年大院里的家屬生活沒那么講究,很多都是鄉(xiāng)下來的,說話不用分場合,很隨意。
大院里每家都會分到一個“小撇子”,其實就是儲藏室,一些老宿舍的“小撇子”還在,里面堆積些雜貨和煤面,那個年代家家做飯都用灶火,有些家屬院冬天還得生爐子。領(lǐng)導(dǎo)和小職員都一樣,只是大部分領(lǐng)導(dǎo)家會多一個鄉(xiāng)下的遠房親戚幫著做家務(wù),這些親戚最后都會有一個好結(jié)局就是留在城里安排了工作。
大院里的公職人員不論男人女人,只要是上班就都會提前十幾分鐘走,從不遲到早退。每到上下班時間,院里有人騎著自行車,有人步行,那時候一個單位也就一兩輛汽車,沒人搞特殊,機關(guān)干部們總是提個公文包或夾個文件夾、報紙之類的板著臉進進出出,不茍言笑,也分不出大官小官,他們回家都得干活,提水、劈柴、鏟煤、買面什么都得做。
那年代為了省點煤錢每逢星期天男人們就用土和煤面加水混在一起院里打煤糕。煤糕有個四方鐵框的模子,平放在地上鏟上一鍬泥糊糊往里一填,然后抹平,取掉模具就是一塊煤糕,以此類推,成為大院一景,現(xiàn)在想起來像大豆腐干般整整齊齊滿院子排列著,倒覺得很是好看。禮拜天的大院還有一項體力活就是搗炭劈柴,那時候可沒有什么煤氣,都是用傳統(tǒng)的灶臺做飯,最開始還得拉風(fēng)箱,后來才有了吹風(fēng)機,但都得燒柴搭炭,木材公司木工們用“推铇”推木材铇下的“铇花”很吃香,很多人家用麻袋買回來引火。再后來有了蜂窩煤爐子,但總不如灶火好使,吹風(fēng)機灶臺的直接替代品是煤氣。我家換煤氣后,“小撇子”里的煤面不知道該怎么處理,拉走還得花錢雇人,倒掉又太可惜,母親為此發(fā)愁了很長時間。
大院里印象比較深的是“彩旗”飄飄,家家門口都會和前排的后房墻縱拉一根鐵絲,上面搭掛著衣服被褥尿布什么的,花紅柳綠,五彩繽紛的也是一景。很多人家上班后家里鎖了門,但鐵絲上的衣物不用收,盡管那些年代人們比較窮,大院進出也隨便,但東西不會丟,偷東西是一件極其丟人敗興的事,只有專門行竊的小偷才干那種事。
小女孩們玩的最多的是跳皮筋、跳格格、抓子子、懟沙包、踢鍵子。小時候院子里的孩子還有一種好玩的就是找塊有土的地方挖開一個坑,把漂亮的糖紙放在底下,上面卡一塊小玻璃,然后用土埋起來,小朋友多的時候約上大家扒開土爬在地下看,比誰的糖紙好看。也玩挑冰糕棍棍,抓一小捆棍棍立起來扔,然后用一根來挑,誰挑的多誰贏,但挑的時候只要動了任何一根就算輸??傊⒆觽兺娴煤芪拿?。
大院的男孩女孩心里有沒有對方不知道,但高中之前互相都不說話,回到院子里也從不在一起玩,只有借書什么的才會偷偷到家里去,是不是借口也難說。
不論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大院最熱鬧的是演電影。過去有電影公司,機關(guān)廠礦和宿舍都是由電影公司隔三差五來放電影,如果晚上演電影,下午就會由電影公司的人選一塊寬暢的空地,掛起白色黑邊的電影銀幕,在銀幕對面立根電桿拉上電線,掛一個燈泡,然后一張小桌子放電影機,一張椅子放影員坐。電影機是兩個輪子轉(zhuǎn)膠片的那種。每有電影,院里的孩子們早早就奔在銀幕前,有些聽話的孩子會幫家長擺上小板凳占空位,調(diào)皮的孩子滿院子跑,到處都是喊叫打鬧聲,等到天黑電影開了才會稍微安靜點,但散場時夾帶著大人們的聲音又是一場空前的噪雜,充滿了實實在在的生活氣息。
當年印象深的電影有《看不見的戰(zhàn)線》《渡江偵察記》《雞毛信》《英雄兒女》《紅旗渠》《珊瑚頌》《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青春之歌》《咱們村里的年輕人》等,后來有了《白毛女》《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所有的電影主題曲和插曲都是我們學(xué)唱的樣板,大院里的孩子們不僅會唱,連臺詞也會說。
大院里孩子們基本成長在一個起跑線上,該上學(xué)上學(xué),該插隊插隊,該工作工作,到機關(guān),到工廠,到商業(yè)順其自然。那個時候不興找關(guān)系走后門,人們也沒有那種思想,一般到父母單位,的子弟比較多,那會兒廠礦不羨慕商業(yè),商業(yè)不羨慕機關(guān),在哪里工作都一樣光榮,而送到外地上學(xué)或參加工作都會認為是這家人家萬不得已。祖父當年在療養(yǎng)院雖是高級干部,父親轉(zhuǎn)業(yè)到了工廠,伯母一直是家庭婦女,大哥峨口太鋼工作也是自己報名,祖父祖母從來不動用關(guān)系,我和伯伯家的哥哥姐姐在大院里和其他人家的孩子沒有兩樣,二哥總是穿著露腳趾頭的球鞋。
大院的孩子大都兄弟姐妹一大堆,哥哥姐姐們或插隊或參加工作逐漸離開,等都長大步入社會,一說起是一個院里的總是無比親近,坐在一起總會提起你家?guī)着盼壹規(guī)滋?。當年很多大院為方便職工都設(shè)有托兒所、幼兒園,所以一個院的感情至深自有道理,從叉叉褲玩到高中,人不親“院”親。
大院里的人雖也良莠不齊,但一起長大的孩子們在相互的熏陶下都有著特殊的優(yōu)越感,天生獨立、自信,即便是官位較高的子弟也從不刻意炫耀自己,普通干部的孩子更不趨炎附勢。這批孩子生在紅旗下、長在新中國,從小生活在祖國溫暖的懷抱里的,沒經(jīng)受過戰(zhàn)爭的摧殘,也沒經(jīng)受過饑寒交迫的苦難,長大后又很自然地走進各條戰(zhàn)線,雖沒豪車豪房,但大都衣食無憂。所以大院里生活過的孩子們基本都是開朗、大度,不刻意爭名奪利,更不惡意傷害別人;大部分都能從容面對社會的風(fēng)云變幻和潮起潮落,也能受得住現(xiàn)實中的人情冷暖和世態(tài)炎涼;既能在上流社會中恣意游走,也能在艱難困苦中滾打摸爬;既懂得享受生活,也能面對曲折。風(fēng)清云淡中,從容豪邁地按著自己的方式生活,大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氣節(jié),即便退休了,也很少有人變成街舞大叔大媽,良好的家教與修養(yǎng)讓大院里成長的孩子們終究難入俗流。
大院里的孩子們都懂一個道理就是長輩們論資排輩,禮貌與尊重是必須的。所以從小都懂得不卑不亢做人,不驕不躁做事。從幼兒園結(jié)伴到退休年齡,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不論家長當初什么身份,不論如今自己什么身份,一個院玩大的就是一個字,親!
“路迢遙,
水迢迢,
功名盡在長安道,
今日少年明日老。
山,依舊好
人,憔悴了”
遙想當年,那些遠去的鄰居,那些夷為平地的排房,還有那些小時候不敢打招呼的背影……
消失的大院,無處不留戀!